自然游憩

“高一结束了，我的成绩在班级还是倒数，别指望我考大学，从现在开始我自食其力、养家糊口，再苦再累我也不怕，只要你们不再让我上学……”“爸，你觉得你是大学生，我就应该是，我若不是，就是黄鼠狼下耗子，一代不如一代。你就不想想，培养大学生就像你们造林，需要具备土壤、水分、温度等多种条件；基础条件都不足，你就让我考大学，我看这辈子你就别指望了……”
     小弟倔强地扔下这两句话，就背上行李包，别好刀锯和斧子，头也不回地扎进大山深处。爸爸暴怒之后铁青着脸，妈妈为小弟心疼落泪……
     和一线的工人们吃住干在一起，小弟的年龄最小，大家的行李往一起挨了挨，给他个容身之地。吃的是贴饼子就咸菜疙瘩、野菜蘸酱配米饭，有时土豆丝加一勺后老婆油就算得上很好的一道菜。当期工作是人工林间伐，工作过程分伐树、造材、打杈归楞、清理林地等几道工序，需要分组协作，大家都闷着头干活，除了树倒时为引起安全注意吆喝外，连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。小弟不怕苦累，啥活都敢承担，但看他身单力薄，又毛毛愣愣的，就专让他在集材的空地上把截好的木材打杈归楞。他常常斧子砍空，弄的险象环生，不到一气活的时间，他的手上就拧出两个大血泡，而且还积了一大堆没干完的活。回到工棚，他大口大口吞咽干粮，几个贴饼子瞬间就下了肚，似乎还不解饿。头一着枕头，全身就像被卸去了骨头，如一滩烂泥。一夜，他带着一身的疲乏睡着了，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，脚底软绵绵凉冰冰的感觉忽然让他惊醒过来，喊人点亮油灯，看到他脚下的位置居然盘着一条蛇……

最初的那些天，塑料桶里的水总是很快就被喝干。劳苦、寂寞，炼狱般的感觉。酷暑的阳光如同一条明亮的火龙，洒进集材道，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块叉起来的烧烤，嗓子干干的、焦渴着，可稍一用力，汗还不断往外冒，阳光更烈地烘烤他，好像要把他身体最后的水分烘干……

面前五米多远就是一个清凉世界，他多想逃进去，一屁股坐在地上。树顶碧绿生凉，没有一点阳光筛进来，林地内铺满了厚厚的一层金黄的针叶，偶见几棵绿草生长。针叶软乎乎的，又很干净，适合躺卧。如果双手环捧在脑后，舒舒服服的躺下去，可看蜂飞蝶舞，松鼠上树，还可听林间鸟鸣……

但他不能够，因为他串在工人们的工作链环上，他已经得到了大家很多关照，他必须竭尽全力的去做……
     一天午后，下了半天儿的雨，他睡了一下午。夜晚，月光明亮，亮过屋内的油灯，他从工棚走出来，此时月明星朗，高低起伏的人工林都浸在乳白色的月光里了，空气凉爽湿润，遍地青蛙此起彼伏叫个不停，有的竟高过了鹅叫声。在这氛围里，他的耳畔忽然想起了一种声音……
    “鹅鹅鹅，曲项向天歌……。”“小同学们背鹅鹅鹅，大同学们不要脖子伸的像一只只鹅，更不要跟着背，做你们的数学作业，来，小同学们，再背一遍，预备，齐，鹅鹅鹅……”“老师，写字看不清了。” “点灯吧，老师。”“点什么灯，就你近视。大同学们快做数学作业，听到没有。可是呢，咋这么黑，窗子没玻璃钉塑料布也就算了，还不给拉电灯，我开门看看，啊，下雪了……！林场的同学们路远，放学吧，同学们，明天如果雪下够一尺深就放假一天，如果不够一尺深，就照常上课……”  
     这声音是那么清晰，那么温暖亲切，温暖亲切的让他想投入那怀抱。同时点点心酸涌上他的心头，不知不觉中，他被累死的思想又活过来了，他那九头牛拉不回的倔强也有些屈服了，对爸爸那种莫名的抵触也在消融，刚才屋中有人说，妈妈听说他手背拉了一道口子就止不住落泪，乍听时他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就岔过去了，而此刻忽然觉出那扎过的伤痛很深，他心内呼唤着“妈妈，妈妈”不由得珠泪滚滚。此时他才知道，世间本没容易事，可事到如今又能怎样，他自己选择的路，就是脚下荆棘密布他也得走下去，因为他是个男子汉，是个爷们儿，绝不能出尔反尔打退堂鼓……。为了驱遣心中的压抑情绪，他的思绪撩拨起一首打油诗，诗中写道：离开校园，共聚塞罕，群星荟萃，照亮荒原，闪耀自己，儿孙黯淡……。想到这，他简直要哭出声音。也偏在此时，爸爸的说教又在他耳边响起：“……现在，你需要做的事就是把缺的课补好，提高学习成绩。再别跟我说你小学经历了借读和复式班基础差，咱们林场居住分散，无法全部纳入统一办学。这是你的逆境和不如意，人生难免遇到这样或那样的不如意，头顶不总是蓝天白云，生活不会一帆风顺，命运也不全是坦途，追求的路上怎么会没有拼争，有多少不如意的生活等着人去改变。你有足够的智商把缺的课补回来，改善你的学习状况，可你从不积极努力争取，而一味强调客观……”“塞罕坝这万顷林海怎么来的，你知道历经多少困境和艰难吗？如果当年只是消极接受造林一次又一次的失败，不积极应对、想方设法、迎难而进，你说塞罕坝能有今天吗？……”“必须有不松劲的恒心、坚持到底的决心和必胜的信心……”

他忽然发现自己在品味爸爸的话，而爸爸是他不愿接受的。他想：在这美好的夜晚，在心灵散步的应该是那些快乐怡情的事。他曾向往一生就在林中行走，而他的林中行走指的是在天之下，树之间，山谷之中，观白云飘逸，听幽谷之声，赏野溪之欢快、用情与花草树木之间……。他向往自己能像爸爸一样，身骑白马，手持马鞭，头顶星云，穿林入谷，夜里回家，马蹄声在二里远就能敲醒人的梦……

他明白他的向往不过是一个美梦，剔除了现实的冷酷无情，加进了诗意和花朵。仿佛是雅人闲情的玩意儿，与他的距离是那么遥远。但在这美好的夜晚，哄自己一次又有何不可？    
     那个月明之夜，他想了很多……

他累瘦了，晒黑了，好像他已屈从了已有的安排，但他的胃又来作怪。见到飞禽和小兽，他就发狠的打，舍命的追，但四条腿的他追不上，带翅膀的,工人们又说他“傻狗撵飞禽”。

一天下午，他打了两条蛇，自己褪皮清洗，然后撒上盐用铁丝挑着在火堆上烤，不一会儿，屋中就散满了诱人的肉香味。他高兴地和大家分食，在众人的劝阻下，他没敢多吃，但到夜里，惦记着剩下的那半碗烤蛇肉，总也睡不着，于是他鬼使神差地起身，借着照进屋里的月光，找到了碗里的蛇肉，美美地吃了下去……

由于蛇毒，他屁股上长了疖子，但他仍跟工人们上山劳作，疖子溃脓了，他独自趴在工棚里，哭了，一遍又一遍地说：“爸爸，对不起，我错了，妈妈，我想你！你跟爸爸说说，我要上学，我要好好学，我还有两年的时间，我要改变，我有信心，我有决心……”。疖子让他终止了大山深处的劳作，到暑假开学时，疖子在他的屁股上已是“遍地开花”，但没能阻止他返校。疖子断断续续长了半年多，就在这半年中，他上课站着听，夜里趴着睡，而他的学习成绩却是梯级上升。

功夫不负有心人，应届高考时，小弟终于如愿以偿……